中新人物丨楊振寧的三次告別
中新網北京10月18日電(記者 張曦 王昊 任思雨 郎朗)寒潮過境,2025年的秋天突然變得有些凌冽。
103載春華秋實,楊振寧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告別。
他是現代的,登上過現代科學的巔峰,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富蘭克林學會將楊振寧的工作,與牛頓、麥克斯韋和愛因斯坦相提并論。
他也是傳統的,成長于深厚的傳統文化土壤中,帶著五四運動和西南聯大的烙印,一生背負著深厚的家國期望。
這位走過百年風雨的中國知識分子,以三次深沉的告別,勾勒出個人命運與時代浪潮交織的軌跡。
每次轉身,都給世界帶來悠長的回響。

少年遠行:此去一別,山河萬里
10月份的北京,相比于往年似乎更加濕冷一些。
清華園的樹木尚還蔥郁,一眼看去也知道是秋天的氣象。
秋天也是新學期的開始,校園里滿是充滿朝氣的面孔。如今的清華園是百年前的數倍大了,楊振寧熟悉的,是二校門以北的區(qū)域。
他從這里出發(fā)遠行,耄耋之年落葉歸根:“我的一生可以看作一個圓?!?/p>
圓的起筆,始于1929年。父親楊武之從芝加哥大學留學回國后到清華大學任教,7歲的楊振寧隨著父親來到了這個“世外桃源”。
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,內憂外患。但楊振寧的童年是快樂的,他身邊名師云集,學術氛圍濃厚,還有很多年紀相仿的玩伴。
1933年,11歲的楊振寧升入初中,展露數學天賦,初二時,他已經可以替高年級的學生做代數、幾何題。也是在那時,他讀到了《神秘的宇宙》中譯本,雖然未能完全理解,但那些奇妙的物理學知識,已悄然震動一顆少年的心。
然而外面的時局愈發(fā)混亂,日軍進犯北平,校園里風聲鶴唳,晚上甚至能聽到外面的槍聲。
抗戰(zhàn)的烽火點燃中華大地,1937年,楊振寧一家離開了清華園,幾經輾轉后于次年到達昆明。當年9月,16歲的他以同等學力考取國立西南聯合大學(昆明)理學院。原本報考的是化學系,但在準備入學考試自修物理教科書時,他對物理學產生濃厚興趣,未及開學便征得理學院院長吳有訓教授的同意,轉入物理學系。
1942年,他從西南聯大物理學系畢業(yè),轉到清華研究院讀碩士。
正值戰(zhàn)時,學校里的物質條件極差,圖書館的雜志往往過了一兩年才收到,冬天的教室又冷又透風,上實驗課只有很少的設備可用。與簡陋的環(huán)境形成鮮明對比的,是聯大師生嚴謹的治學態(tài)度。
在西南聯大的學習,為楊振寧奠定了扎實的研究基礎,也成為刻骨銘心的回憶。幾十年后,他還留著當年量子力學課的筆記,那是本未經漂白的粗紙,一不小心就會撕破。

戰(zhàn)火紛飛的動蕩年代,聯大精神浸潤著無數學子,為實現那份不屈的壯志,無數愛國青年發(fā)奮圖強。出國留學,投身教育和科學,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們摸索出的一條新路。
1943年秋,楊振寧參加庚款留美考試,次年獲得碩士學位。轉年春天放榜,他成為全國物理專業(yè)唯一被錄取的留美生,遠赴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。
這一次和故土的告別,不僅改變了楊振寧的人生軌跡,也改變了物理學的歷史進程。
游子歸根:半生漂泊,心系故園
1945年深秋,在印度已逗留了兩個月的楊振寧,登上了美國“斯圖爾特將軍號”運兵船。
這一路并不輕松。
固體力學教授黃茂光后來回憶,中國留學生們被安排在最下層甲板艙。船上不僅空氣悶熱、味道刺鼻,而且美國士兵對中國人態(tài)度輕蔑,常常帶著言語侮辱和種族歧視。
二十多天的航行,跨越蘇伊士運河、地中海與大西洋。當船緩緩靠近紐約港,23歲的楊振寧站在甲板上,望見了自由女神像的剪影。
他第一次感到,自己正駛向一個全新的世界。

此后數年,從芝加哥大學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,他沉醉于物理的世界,從一名年輕的中國留學生成長為世界頂級的物理學家。
1956年,他與李政道合作提出“宇稱不守恒定律”理論。這一發(fā)現在當時堪稱驚世駭俗,刷新了人類對自然規(guī)律的認識。兩人也于次年共同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。
那一年,楊振寧才35歲,是當時最年輕的得主之一,瑞典國王親自頒獎,他走在得獎者最前列。那一刻,他代表的不只是個人,更讓全世界的華人揚眉吐氣。

但榮耀背后,是身份的艱難抉擇。因為這份成就,楊振寧不得不徹底扎根美國。
他是“氫彈之父”泰勒的學生,因統計力學受到愛因斯坦關注,更一度被奧本海默推薦當接班人……
楊振寧幾乎見證了二十世紀物理學的全部高峰,卻也親歷了科學家命運的孤獨與國家身份的牽絆。
他后來多次提到,加入美國國籍是一個很痛苦的決定,“我知道,父親直到臨終前,對于我放棄故國,他在心底里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我。”
但在精神深處,楊振寧始終眷戀著祖國。他一直記得父親在日內瓦與他團聚時,臨別時寫下的那句話:每飯勿忘親愛永,有生應感國恩宏。
1971年,一則小新聞觸動了他的心。
美國《紐約時報》報道,美國護照上原注明不能前往的國家中,“中華人民共和國”被移除。這個消息像一扇微開的門,楊振寧敏銳地意識到,是時候重新考慮回國的可能。與此同時,“乒乓外交”開啟,更讓他看到中美關系潛在的緩和與機會。
他趕緊打報告回國探親,成了中美冷戰(zhàn)期間第一個訪華的科學家。
很多年后,楊振寧都清晰記得那一刻——飛機飛過邊境,法國駕駛員通知:“我們現在進入中國的領空?!彼麅刃恼鹗帲奶铀?。
第一次回國訪問,他和其他科學家建議發(fā)展教育,促成了科大少年班;為籌錢資助中國科教,他四處奔走,即便發(fā)著燒,也要開兩小時車去紐約唐人街演講;他從未忘記祖國,在美國參議院聽證會上,高呼釣魚島是中國領土的事實。
1996年,為協助清華大學創(chuàng)建高等研究中心(后更名為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),楊振寧捐出自己的積蓄和美國的房產,行走多方游說募集資金。積極參與選聘人才、籌集經費、專業(yè)方向和發(fā)展規(guī)劃等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
在他的邀請和帶動下,許多優(yōu)秀的世界級科學家陸續(xù)加盟,推動高等研究院在理論凝聚態(tài)物理、理論計算機、天體物理、密碼學等領域形成了一批重要研究成果。
中國科學院院士、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說他是“定海神針”,幫助清華引進了“一批原本不可能回來的大師”。
“中國男兒,要將只手撐天空……”楊振寧時常唱起父親教的歌謠。
從美國到中國,楊振寧的第二次告別,不僅是身份的抉擇,更是心靈的回歸。
世紀回響:歸來仍是少年心
拍落旅美近六十年的風塵,2003年12月,81歲的楊振寧由紐約石溪遷回北京清華園定居,出走半生,再次回到了自己讀書和成長的地方。
他將住所取名為“歸根居”,寫下一首《歸根》:“神州新天換,故園使命重。學子凌云志,我當指路松?!?/p>
清華園裝滿他童年的美好回憶,也寄托著他晚年的理想:“要把回歸清華當作一個‘新事業(yè)’?!?/p>
2004年9月,82歲的楊振寧站上清華第六教學樓的講臺,面對100多位大一新生的稚嫩面孔,從秒、光速等最基礎的物理概念開始講授《普通物理》。整整一學期,他每周都會出現在教室,一個半小時的課程,講知識、講方法、講歷史,從頭講到尾。

中國科學院院士、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朱邦芬記得,當初他試著向楊先生提出這個想法時,心里一度很忐忑——知名教授大多已不授課,更何況是給新生上課?但楊振寧很爽快:他愿意上這個課。
東籬歸根翁,耄耋新事業(yè)。培養(yǎng)中國杰出人才是楊振寧回國后最看重的使命,他牽掛的不只是學科的進步,更有民族的未來。
80多歲時,楊振寧還在做研究,以清華大學的名義發(fā)表數十篇中英文論文,創(chuàng)辦基金會、獎學金等支持激勵科研人才。95歲前,他每天清晨都會到清華園的科學館查閱學術資料、與后輩交流,這里也曾是父親楊武之辦公的地方。
2015年,楊振寧放棄美國國籍,恢復中國國籍。
清華建校110周年時,他將文章手稿、來往書信等2000余件資料,無償捐贈給學校。

《感動中國》為楊振寧的頒獎辭這樣寫道:“你貢獻給世界的,如此深奧,懂的人不多。你奉獻給祖國的,如此純真,我們都明白?!?/p>
五十年前,第一次回國的楊振寧沒忍住向鄧稼先求證,中國的原子彈是不是完全由中國人自己造出來的?鄧稼先寫了一封長信告訴他,中國的原子彈沒有外國人參與。
信的末尾,鄧稼先對摯友說,“心里總是盼望著‘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同途’”。但當時,楊振寧沒有明白這句“共同途”的含義。
五十年后,楊振寧在自己的百歲演講里,將這句話說給了更多人聽:
“稼先,我懂你‘共同途’的意思,我可以很自信地跟你說,我這以后五十年是符合你‘共同途’的矚望,我相信你也會滿意的?!?/p>
越過烽火與滄海,抵達認知的盡頭,穿越榮耀與孤獨,他完成了那個始于清華園的、生命的圓。
楊振寧有一首最愛的小詩:“從一粒細沙中窺探世界,在一朵野花里尋覓天堂。掌中握無限,霎那成永恒。”
從清華園的一草一木出發(fā),窺見物理學的浩瀚宇宙;在戰(zhàn)火與離亂的霎那間,握住了時代的無限可能。
斯人已逝,松柏長青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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